陆茧

粗砺灵魂。

彼得潘和他丢失的四个小时

【陆沉舟·2020.4.20】

四月的时候,北方的天气刚暖起来,小川就吵着要出去郊游。

明明比女儿更期待出行的扶桑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看着小川,坏心眼地逗她说不去,她就气哼哼地背对着她妈妈坐着,侧脸圆鼓鼓的,头上顶着幼儿园老师给她新扎的两个小揪揪,非常可爱。

陆沉舟和扶桑在小川后面偷笑了一会,扶桑给陆沉舟递了个眼神,那意思是别把孩子惹急了,然后起身轻吻了一下他的侧脸,就去洗漱间启动她漫长繁琐的卸妆流程了。

陆沉舟也见好就收,从善如流地把小川抱了起来哄她,刚说了两句,手机就响了,他看了一眼,是当地警局的号码。

陆沉舟把孩子放下,拍了拍她的脑袋,告诉她让她去找妈妈。然后走到阳台接电话。

“您好,陆先生。”对方很客气地询问,“是这样的,我们这里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,需要找到他的家属确定身份,因为您在他的电话簿里被特别标注了所以找到您……”

陆沉舟的呼吸一窒。

那边仍然不疾不徐地问:“我们找到了他的身份证件,请问您认识叫岳亭川的男性吗?”

时间重新流动,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。

——毫无疑问,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。

于是陆沉舟如实回应:“不,我不认识他。”

“他的钱夹里还放着一张塑封的照片,我们经过核验后发现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您。”对方回道:“如果您有空,可以过来核实一下,稍后我会把地址发给您。”

陆沉舟感到莫名其妙,出于礼貌还是答应了。

挂了电话回到卧室,扶桑正在给小川讲儿童绘本,小川哼哼唧唧地扯着妈妈睡衣的带子玩,看到陆沉舟进来,扶桑抬眼用眼神表示疑问。

“没什么。”陆沉舟说。

岳亭川,他反复回忆着这个名字,这三个读音在他唇齿间辗转咀嚼,陌生,但是又有一点熟悉,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幻觉。

“邪恶的海盗船长胡克对他说,你可爱的温蒂最终还是会离开你。他从天空坠落,无力抵抗,此时他的心里充满哀伤……”扶桑继续给小川读绘本,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才会这么轻柔温和。

受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,陆沉舟突然夺过那本书。那是一本很旧的精装绘本,有点卷边了,烫金的三个大字“彼得潘”写在封皮上。

他对这个故事并不陌生,成人童话,彼得潘带领温蒂离开家前往永无岛,在永无岛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,后来温蒂想家了,就离开了永无岛,也离开了彼得潘,回归了尘世的生活,长大,然后结婚生子。

陆沉舟隐约记起来了,这本书,是他大学一次很重要的演讲比赛以后,一个人送给他的。

十多年前,陆沉舟在演讲结束以后回到观众席坐着,旁边是一个戴着墨镜,拿着相机的男人。男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印象里气质慵懒而独特,松弛地坐在位置上。因为男人拿着设备,陆沉舟认为男人是学校派来干活的的学生摄影师,并且提出想要看他给自己拍的照片的请求。

男人只拍了一张,但是角度和灯光都很完美,陆沉舟提出让他留个电话想要一张照片,他摇头,说他是校报的摄影师,会把照片会传到官网,到时候陆沉舟去那里找就可以。

他态度很坚决,于是陆沉舟没有坚持,尴尬地坐了一会,他把一本书给了陆沉舟,就径直离开了。

那本书就是这本彼得潘,陆沉舟顿感莫名,随手翻了翻发现这个男人竟然送了他一本儿童绘本。

当然,后来陆沉舟也没得到那张照片。

扶桑疑惑地看着陆沉舟,他把这本书放回她手里,突然涌上一股难受的情绪,压得他深呼吸。

他觉得他好像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。

【共通线·1999】

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,是你老子死了留了你这么个拖油瓶,凡事你都得求着我!”

14岁的陆沉舟眉头皱了起来,他在忙着抄作业,被吵得耳朵疼,遂放下笔。

这个院子是妈妈单位里分配的临时公寓,房子小隔音差,一点点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,声音是隔壁岳叔叔家传来的。

叫骂声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,而且听上去仍然中气十足,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
陆沉舟想起来,这两天听到街坊邻居七大姑八大姨八卦,岳叔叔的兄弟在工地上出事死了,留下个小男孩,只能由岳叔叔养。据说,他是在等上面的赔偿款。

阿姨们说这些的时候,压低声音,一脸警惕又兴奋,绘声绘色,十分滑稽。

陆沉舟一直都没有听见小男孩反抗的声音,他思忖了片刻,双手一撑桌子,屁股力往后推,拉开了身体和桌子的距离,蹦了下来。

在母亲房间探头探脑,确定她已经去上班了,中二少年陆沉舟擅自决定自己要主持公道,戴上自制的硬纸板奥特曼面具,从门口探出头来。

岳叔叔背对着陆沉舟唾沫乱飞,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个男孩,并不是他想象的小弟弟,感觉和自己差不多大,瘦瘦高高的,面色冷淡,一言不发。

他看到陆沉舟探出头来的一张可笑的面具脸,目光停在他脸上,嘴角微微地弯了弯。

下一秒,男人一巴掌打在他头上,打得他一个趔趄。

”小兔崽子,我在和你说话!你干的都是些什么活儿!把我让你抬的瓶子摔碎了我养你干什么吃的!“

陆沉舟再也忍不住,一抬脚冲了出来,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了男人一把,然后拉起男孩就跑。

“快跑,跟着我!”

岳亭川虽然比陆沉舟高一点,但是他饥一顿饱一顿,身体瘦弱,完全拗不过陆沉舟,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跑。

身后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,他望着眼前的男孩,感觉也许从此以后,有什么东西要被改变了。

陆沉舟把岳亭川扯到了楼顶的小天台,等天黑了又悄悄把他带自己房间里。

因为陆沉舟也是刚搬来没多久,房间里东西不多,桌子上零零落落放着几本书。岳亭川随手拿过来一本,翻开,是一本《彼得潘》绘本。

“这本书很好看的。”陆沉舟推荐说:“这里面有一个永远没有烦恼的永无岛。”他坐在床上,托起腮来说:“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永无岛就好了。那我就可以带你去了,那里不会挨大人的骂,那里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孩,大家在一起会很幸福。”

岳亭川淡淡地笑了笑。

虽然陆沉舟是单亲家庭,家里也不富裕,但是在给孩子吃这方面还是不节约的。且陆沉舟母亲心地善良,晚上还亲自把岳亭川送了回去,带着陆沉舟道了歉。

陆沉舟前脚刚唯唯诺诺地道了歉,后脚就对着岳叔叔的背影翻了个白眼。岳亭川在旁边看着,又笑了。

陆沉舟挑起眉毛,拍拍自己的小胸脯,用口型对岳亭川说:我罩你。

【共通线·2008】

那之后不久,岳亭川转进了陆沉舟的初中,岳亭川在长辈面前听话懂事,长的也好看,讨人喜欢。于是陆沉舟的母亲把岳亭川当儿子养,隔三差五就让陆沉舟给他送吃的穿的,让陆沉舟带他回来小住几天,因此虽然岳叔叔对岳亭川不管不问,但是岳亭川过的还不错。

两个人成绩都不错,后来考上了市重点高中,并且逐渐形影不离,岳亭川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陆沉舟床前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,偶尔不成功双双迟到,到校门口的时候执勤的学妹刚好忙着关门,岳亭川就使出美男计,半个车身堵在校门口,懒懒散散地和学妹扯皮,掩护落后的陆沉舟顺利进校门。

陆沉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,直到高考结束,两个人出去喝酒庆祝,岳亭川喝了很多,借着酒意告诉陆沉舟,我喜欢你。

陆沉舟一向咋咋呼呼,但是那个时刻却没有觉得很吃惊,他和岳亭川碰了杯,说我知道,但是我觉得我他娘的是异性恋啊!

岳亭川说,我本来不想说出口的。

陆沉舟说那你为什么要说。

岳亭川狡黠地笑笑,说因为我喝醉了。

陆沉舟看了他一会,揉了揉自己的头发,有点无奈。

接下来的大学几年里,岳亭川很少主动和陆沉舟联系,陆沉舟知道他体谅自己的心情,但是又莫名其妙觉得愤愤不平。

他总是想起来那个夜晚,路灯的光映在岳亭川深棕色的眼瞳里,他的头发有点长了,卷卷的,因为喝了很多酒显得懒洋洋的,笑起来有点狡猾,像一只慵懒灵慧的老狐狸。仅仅是放松地坐在那里,就特别好看。

岳亭川撩拨了他,又自己跑了。

2008年,他们大四。

汶川地震。

大半个中国都被波及,而岳亭川就在四川上大学。

一收到消息,陆沉舟整个人都在发抖,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手机,陆沉舟到处找电话亭给学校那边打电话,始终无人接听。

他整夜整夜失眠,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一骨碌爬起来,担心和恐惧牵动着每一根神经。

就是在那个时候,就是那个时候,他明白了,他从内心深处,一直是爱着岳亭川的。当他想到这份爱有可能这辈子都传递不过去时,他就被那种沉重的痛苦压得呼吸困难。他恨自己没有在那个夜晚第一时间回应岳亭川,甚至悔恨得想要杀死自己。

一个星期没有岳亭川的消息,陆沉舟暴瘦了七斤。

第八天凌晨,陆沉舟接到了岳亭川的电话,一听到他的声音,说他一切都好,陆沉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
他哽咽着说:“你他娘的吓死我了,我爱你你听见了吗,我说老子爱你!”

岳亭川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,半晌闷闷地笑,说:“嗯,我也是。”

“等过了这段日子,我就回去见你。”

岳亭川没有家人,当线路修好,大家排着队打电话的时候,他思来想去,唯一想到的人只有陆沉舟。

——电波发送。

——嘀,电波接受。

只有你也想着我的时候,我们的见面才算有意义。

【共通线·2015】

毕业后他们一起来到了北京,两个人一起创业,逐渐有了小成绩,足够在五环买个差不多的房子。

合计以后,他们打算把陆沉舟的母亲接过来。当然,在这之前,首先要让她接受两个人的关系。果不出意料,老人一辈子都在小乡镇里,老旧的传宗接代思想根深蒂固,对两个男人谈恋爱更是闻所未闻,反对尤其激烈,别说是来北京住,甚至坚决要断绝母子关系,永不来往。

陆沉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岳亭川回家探望,小心翼翼,期望能靠时间缓和,逐步让她接受。但每次都收效甚微,甚至有一次岳亭川在家门口被老人怒极扔出来的花瓶打中,额角附近肿了一片。那段时间工作室竞标对家失败,一团乌烟瘴气,岳亭川每天睡眠都严重不足,身心俱疲,本来就是强打着精神陪陆沉舟来的。因此回去的路上在候车区的时候就在打瞌睡,捂着额角的冰袋没拿住落下来,陆沉舟眼疾手快接住,帮他调整舒适点的姿势,俯下身,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轻声说:“这些事我应该处理好的。”

他刚想直起身子,岳亭川一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,他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,被这股大力拉得猛地碰上了岳亭川的嘴唇。

他的眼睛骤然瞪大。

“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。”岳亭川依然困倦,打着哈欠哑着声音说: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
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他说。

于是陆沉舟动荡的心逐渐平稳了下来,他拿着冰袋敷岳亭川仍然肿胀的额角,嘴里却依然不饶人地说:“睡你的吧,话这么多。”

然而生活永远不像想象中的美好,平稳。八月里的噩耗,打破了维持七年的平静。

2015年8月11日,老人一个人在老家无人照应,突发脑溢血,抢救无效死亡。

陆沉舟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开车去工作室的路上,心神震荡,没有注意迎面而来的货车。

巨响,死寂。

在送往医院的路上,他就停止呼吸了。

岳亭川拿着陆沉舟的死亡证明,在太平间门口坐了一夜。

【岳亭川·2015.8.16】

葬礼那天是工作日,结束了以后gay吧仍然没什么人。岳亭川手肘支在吧台上,两条黑色西装裤包裹的长腿自然交叠,单手托着脸,侧着头,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酒液里,但是眼神没有任何焦距,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,侧脸线条冷硬。

好像和周边的人隔了一个无形的气墙,一到他身边氛围就变冷了下来。

但是这样的他毫无疑问还是极其具有男性魅力的,仍有男孩大着胆子靠近,坐在他身边。岳亭川懒洋洋地抬眼,好像从什么漫长的故事里回过神,眼神在男孩脸上聚焦。男孩看上去高中生的年纪,脸嫩得很,眼角微微下垂,眼球颜色有些浅,是偏灰色的。笑起来竟然有几分像陆沉舟,正在举杯对着岳亭川。

岳亭川迟缓地看了他一会,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思维恍惚,看任何人都觉得像陆沉舟,还是事实就是如此,半晌才举起酒杯回应。

男孩并不着急,气定神闲地等着。

“看起来很像是吗?”他说,“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,但是我会自动变成你现在最想见到的人的样子,这样会为我的行动提供便利。”

岳亭川酒杯放在嘴边,缓缓地喝了一口,没搭话。

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了,对于别人说的任何事情都懒得思考和做出反应。

“很绝望吧,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机会,让你回到过去改变你想改变的任何事情,挽救你的爱人。”男孩说着,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造型复古的古铜色怀表,对着岳亭川晃了一下。

岳亭川终于有了反应,他挑起眉毛,语气很冷淡地说:“小朋友,我还没喝醉。”

男孩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岳亭川冷漠的反应,又笑了起来,露出尖尖的小虎牙。

他双手合十,把怀表握在掌心,闭上眼睛——

岳亭川感觉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出现了模糊的虚影,眼前一晃,世界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,他已经站在了熟悉的场景里。周围少年的声音笑笑闹闹,他站在教室走道里,迷茫地四下张望。

“还在这里发呆,快点的,课后练习给我抄,下节课就是老梁的课了!”

猝不及防被手肘捣了一下,少年催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,正是高中时代的陆沉舟。这一切,岳亭川都熟稔得深入骨髓。

他呆呆地看着一脸疑惑和不耐的陆沉舟,眼眶迅速红了起来,刚要开口,眼前天旋地转——

他回到了酒吧。面前依然是高中生男孩,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。只有一颗眼泪,从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坠下来落在酒杯里,激起小小的波澜。

“试验装,时间有限,抱歉。”对方摊摊手,脸上是无辜的表情。

“你要我的什么。”岳亭川说:“我都可以给你,我要回去见到他。”

“我可不要什么。”男孩指了指那块怀表,说:“是它要什么,是它选择了你。放心,我们很公平。你做你想做的事情,但是时间回溯一次,给它你十年的寿命。”

“你回溯一次,现实中只过一个小时,如果失败了你还是可以重新在这个时间线继续生活……”

“我总共可以回溯几次?”岳亭川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这个吗……你的寿命本身不长,还有45年的时间,你如果次次不成功的话,也只有四次机会哦~”男孩笑吟吟地说,“另外,提醒你一句,你可以改变一部分事实,但是不要变动太大,否则世界线会崩塌,白白失去一次机会。”

“如果被钟表吃尽了寿命,可不要回来找我要。”他手摊开,那块怀表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。他继续说:“当然,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。”

“我愿意。”岳亭川郑重地拿过那块表。

“我要回到……车祸的那个早晨。”

【the first time 2015.8.11 】

岳亭川猛然睁开眼睛。

他坐了起来,从床头柜子上摸手机看时间。

2015年8月11日上午六点钟。

他松了一口气,侧过头看陆沉舟。

陆沉舟被他的动作吵醒了,迷迷糊糊地伸手推他,说你干嘛,这才几点啊。

岳亭川抓住他的手,静静地坐着,看着鲜活的他。

当初是他送陆沉舟火化,看着他在焚化炉烧成一堆骨头和灰尘,他难受得不能站立,扶着周围的什么人,像个因为心脏病而缺氧的病人一样捂着心脏大口呼吸,说不出一句话。

这个时候他又说不出话来了,汹涌的泪意涌了上来,哽咽难语。陆沉舟逐渐发现了他呼吸喘息异样,睁开眼看他,被他这个反应惊到了,连连问询发生了什么。

岳亭川一直拉着陆沉舟一只手,另外一只手捂住脸,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颤抖的“没事。”

“陆沉舟,我们今天回家。”他勉强整理好情绪,严肃地说:“快点收拾起来,时间还来得及。”

这个时候买票已经来不及,他们驾车回了老家。到家的时候老人刚巧不舒服,头晕恶心坐立不安,岳亭川及时地把人送去医院,总算避免了上次悲剧重演。

然而,回去的高速路上,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过来——

陆沉舟,再次死亡。

岳亭川再度睁开眼睛。

他回到了酒吧。

“Welcome back.”男孩笑意盈盈,指了指手表给他看。下午四点钟,刚好过了一个小时。

他重新回到地狱。

他再次拿起怀表。

“慎重选择哦。”男孩手指点着着玻璃杯里浮浮沉沉的球状冰块,微笑着说:“命运这种东西,很难改变成功的,你要付出的会越来越多,现在还可以反悔。”

“这算是我们魔鬼,对人类的一点慈悲之心吧。”他补充,“顺带一提你是我喜欢的类型,死了可惜,我们搞个人鬼情未了也不错。”

岳亭川没理他,思考了一会,说:“他一定会在30岁这年出车祸,这是前面的因由造成后面的果报,对吗,这是改变不了的。”

男孩略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,大大方方地点头,说:“是这样,你比他们聪明。”

岳亭川没有在意他口中的‘他们’,沉吟片刻后说:“那么只能向前追溯前因……是什么导致的这个后果……”

半晌后他再度拿起那块怀表,深吸一口气,说:“这次我要回到……2014年。”

【2014.6.03】

工作室的庆功宴结束,岳亭川和陆沉舟都喝了酒,两个人没开车,一边散步一边吹风。

岳亭川脸上的热度被夏日晚上微量的风吹散了一点,他侧过头看陆沉舟,满足地轻叹一口气。

他觉得能回到现在,就已经值得了。

“我们的工作室已经步入正轨了,我在想让我妈知道我们的事。”天已经很晚了,路上人很少。陆沉舟面对着岳亭川,一只手和他拉着,倒着往前走,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,“还要把她接过来,她一个人在乡下我不放心。”

岳亭川眯起眼微笑,说好。

“但是,我们的事情先不要告诉阿姨。”

陆沉舟有些意外,抬了抬眼看他,说:“你不是总嚷嚷着让我给你个名分吗?”

”那都不重要了,先把阿姨接过来,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。”岳亭川拽了一下陆沉舟,另外一只手搭在陆沉舟的肩膀上,头埋在他的颈窝,由于身高优势,这个位置刚刚好。他闷闷地说,“沉舟,我好想你啊。”

“啊啊啊啊啊!”陆沉舟推搡他,“好恶心啊你!!”

岳亭川没被他推动,他维持着原有姿势,双手环抱住陆沉舟。

陆沉舟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,不知道他又被挑动起哪根神经了了心情不好,于是安静下来。

他们静静地在夏日的夜晚拥抱着,好像一座恒久的雕塑。

最后结果是一样的。

他们隐瞒了不到一年,岳亭川每天睡工作室,定期回家看看老人。直到老人在家里安排相亲,激怒了陆沉舟,坦白了两人的关系。

老人当场晕倒,陆沉舟在驱车送医院的过程中出事,抢救无效死亡。

【the second time 2015.8.11 】

下午五点钟。

岳亭川回到了酒吧,男孩已经不在了。

他重新要了一杯龙舌兰,静静地喝,一边复盘。

隐瞒身份还是行不通的,因为他可以永远睡工作室,但是陆沉舟不会同意。且年龄渐长,老人一定会催他结婚。一切都向着那个必然的结果驶去,这是由环境和性格决定的,他无力阻止。

一旦事情败露,一定会重蹈覆辙。

陆沉舟一定会死。

岳亭川喝完了那杯酒,再度拿起怀表。

那么这一次,他要他们不再相爱。

【the third time  2008年】

第三次回溯。

他们还是一起长大,但是这一次,岳亭川刻意保持了距离,一直都是以朋友的名义在陆沉舟身边,没有和陆沉舟表白。

2008.5.20

汶川地震

岳亭川在成都上大学,也被严重波及。但是幸运地只受了一点小轻伤,包扎好了以后就作为青年志愿者在基地帮忙。

那段时间整个城市都被蒙了一层血色阴影,每天岳亭川帮忙抬伤员,送药品,看了太多的生死,他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。

偶尔他会想起陆沉舟第一次和他告白,就是在地震后那通电话里,也会露出有些怀念和哀伤的笑容。

他只要不去打扰陆沉舟的正常生活,尽量离他远一点,陆沉舟才能躲掉30岁那场厄运。

他好好活下去,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。

他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,他回溯了三次,还能活到45岁。他还有时间,多看看陆沉舟。

他觉得以后的人生可能就这么过下去了,直到在登记伤员的名单里看到陆沉舟。

六级伤残,截肢。

他瞳孔骤然缩紧。

他狂奔进各个帐篷,疯狂地寻找。沿路拉着人就问,眼睛通红,状若癫狂。

重症患者病房,他找到了陆沉舟,几乎是扑跪在地上。

陆沉舟还在睡着,他看上去瘦了很多,几乎脱相。脸色苍白,额头疼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,手上扎着静脉留置针和镇痛泵。

岳亭川轻轻地摸了摸他下身空了的被子,揪住,收紧。

他觉得好痛,陆沉舟受的苦,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。

他守了很久,傍晚陆沉舟才迷迷糊糊醒过来。

看到岳亭川在他床边,微微露出一点笑容,虚弱地锤他一拳。

“混账,也不知道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。”他抱怨。

“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。”岳亭川双握住他没扎针的手,放在自己脸上。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的痛楚,低哑暗沉。

陆沉舟是因为担心跑到这里来,结果碰上了余震,被压在石头底下,如果不是搜救及时,估计这条命都保不住了。

“这和你没有关系。”陆沉舟沉默了一会说 :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我自己的命运。”

“我想了很久,我觉得如果你死了,我没机会和你说这句话,我会后悔一辈子。”

“岳亭川,我觉得我爱你。”

岳亭川咳嗽了一下,伴随着那一声咳嗽,眼泪从眼眶滑落,掉在膝盖的布料上,晕染成更深的颜色。

电光火石间,他做出了决定。

他拿过陆沉舟的手亲了亲,说:“我可以被命运摆布,但是你不行。在那之前……就算你不记得,我也要和你说,要不然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。”

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带我看彼得潘吗,你说你想带我去没有烦恼的永无岛。陆沉舟,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无岛,那我就为你创造一个。”

“你要相信我,我会像彼得潘陪伴温蒂一样,永远守护在你的身边,直到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”

【the fourth time1999】

14岁的岳亭川站在家门口,低着头,默默地听着眼前无休止的训斥。他的目光时不时轻轻掠过对门探出头来的小脑袋。

男孩见岳亭川看自己,以为他是在和自己求助,拍了拍自己的胸膛,一副“看我的”的骄傲样子。

他从家门口冲出来,拽着岳亭川就跑,等到再也听不到叫骂声才停下来。

他俩倚着小区扑簌簌掉灰的墙,累得喘气,好半天没缓过来。

陆沉舟摘下脸上可笑的面具,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圆溜溜的,对他笑了笑,说:“你叫什么?我叫陆沉舟。”

岳亭川闭了闭眼。

他直起身子来,猛地推了一把陆沉舟,把陆沉舟推倒在地上。

陆沉舟迷茫地看着他。

“听好了。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沉舟,冷冷地说:“我叫什么和你没关系,以后离我远点,我们最好没有任何关系,再见。”

说完,他转身就走。

等他走到陆沉舟视线不可及的地方才停下来,一只手捂住眼睛,缓慢地,舒了口很长的气。

他的手有一点抖。

【2008.9.12】

校礼堂一片嘈杂,人来人往,后台更是兵荒马乱。

即将代表优秀毕业生发言的陆沉舟在一片混乱中安然自若,翻着自己的发言稿。有大胆的学妹从他身边探出头来,促狭地说:“毕业快乐陆学长,今天你很帅哦。”

说完一溜烟跑了。

陆沉舟就挑起眉笑,眉宇间透露着活力和锋芒。

发言很顺利,掌声雷动中他从容地走下台,随便选了个位置一屁股坐下去,松了松领带。

旁边递过来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。

陆沉舟刚好很渴,礼貌地道谢后接过。发现给他递矿泉水的人是个戴着墨镜的男人,还拿着一个数码相机。

他靠在椅子上,懒懒散散的样子,却意外地好看。

这年头能买得起数码相机的学生不多,所以陆沉舟理所应当地感觉他是学校记者团的工作人员,于是问:“我可以看看我的照片吗?”

男人定定地看着他,陆沉舟以为他没听清自己说话,又问了一遍。

男人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,笑着说当然。他的声音温醇顺滑,如同大提琴一样优雅。

照片的角度和光线都选的极佳,把台上的陆沉舟拍的意气风发。

“你拍的很好,谢谢。可以留一个电话吗?我想洗一张出来。”

“不可以。”男人回答的非常果断,停顿了一下,他又说:“我会把照片登载在校报上,你可以保存下来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陆沉舟有些迟疑,他感觉到男人强烈的抗拒。

男人再度微笑,礼貌地颔首。

他们沉默地看着其他优秀代表上台讲话,然后是秃头的系主任,校长。

男人放了一本书在他腿上,说:“这个给你。” 

他起身的时候有点急,没站稳,陆沉舟扶了他一下。

他反手抓住陆沉舟,静默了几秒,缓缓放开。

他轻轻地说:“我很想你,陆沉舟。”

那句话声音很小,陆沉舟没有听到。

他转身离开,逐渐混入人群,找不见了。

但是陆沉舟盯着他的背影,怔怔地看了很久。

【2019.11】

“小川,和老师说再见。”扶桑一身职业正装,脚上蹬着8厘米的高跟鞋,妆容精致美艳。此刻正一手提着孩子的水壶,一手提着书包,一边还叮嘱着孩子,忙的不可开交。

“老师再见!”小川一蹦一跳,仰着头看见幼儿园对面那条街陆沉舟刚找到车位停好车下来,急急忙忙地说:“我要去找爸爸!”就火急火燎地往马路对面跑。

“你慢点!”扶桑往这边跑,焦急地说。

一辆电动车咻地过去,孩子被一个男人迅速地抱了起来。

扶桑顿时松了口气,马上无名怒火又蹿了上来,这孩子真是不听话!

岳亭川单手抱着小女孩,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,语气宠溺地说:“跑什么跑,以后一定跟好爸爸妈妈。”

小女孩脸上蓄起了甜甜的微笑,脆生生地说:“谢谢叔叔!”

“诶,好嘞。”岳亭川笑了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叫陆小川!”

岳亭川短暂地沉默了一下,才堪堪提起嘴角,说:“原来是小川啊,真是好名字。”

随后他把孩子放下来交给了赶来的扶桑,扶桑牵着孩子的手,微微躬身表示感谢。

岳亭川微微颔首,静静地站在原地,看着一家三口团聚。

小川扑进陆沉舟的怀里,陆沉舟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口,逗她:“今天幼儿园表现怎么样?没把老师气哭吧?”

“才没有!”小川嘟起嘴。

“嗯,那就有进步。”陆沉舟语气含笑。

小川趴在他肩上,想了想,然后说:“刚刚那个叔叔好像要哭了。”

陆沉舟微微一愣,往马路对面看过去。看到对面岳亭川转身离开的背影。

他的心微微一颤。

很熟悉的感觉,但是他记不起来了。

【陆沉舟2020.4.25】

陆沉舟去了当地的警察局,拿到了那张照片。

正是12年前毕业典礼上自己的照片。

那么这个叫岳亭川的男人,就是12年前自己在学校礼堂见过的人。

他是谁?为什么他会留着自己的照片?为什么给自己一本叫彼得潘的书?

陆沉舟有预感,他将永远得不到答案。

“他的葬礼……举行了吗?”最终他问。

“好像就是今天,在离警察局最近的教堂。”女警察说:“你一直往南走就到了。”

陆沉舟驱车到了教堂,正是傍晚六点,教堂晚钟悠扬,他的到来激起了满地的白鸽,扑棱棱飞了起来。

葬礼的人很少,他缓缓步入礼堂,没有人阻止。

当那张黑白照片映入眼帘,如同针刺进大脑,身体里那些飘忽的,残存的碎片让他觉得疼痛难耐。他弓起身子,捂着胸口艰难地呼吸。

思维什么都不记得,但是疼痛却异常清晰。

我失去他了,我失去他了。

他无意识地重复着。

他浑身沉重得像是灌了铅,恍恍惚惚失魂落魄地回家。门一开,小川就扑了过来,他下意识地接住孩子。

小川抱着那本叫彼得潘的绘本,高高地举起来,举到他眼前。

语调雀跃地说:“爸爸,这是怎么意思呀?”

陆沉舟双手发抖地接起来,那是在绘本环衬页面上,写着一行漂亮的黑色中性笔花体英语。

“I will always love you forever,with all my life in this endless time, guaiding you.”

我会永远爱你,用我全部的生命。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,守护在你的身边。

陆沉舟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,滴落在永恒的时间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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